香蕉皮尺

自己的开心最重要

【酒茨】百转千回 (长,一发完)

大半夜的哭的我头好痛,鼻子塞得完全通不了气
太好看了呜呜呜呜呜呜呜

客人4:

 *OOC


*神逻辑


算是个番外,方便理解请先阅读前文,篇一无恶不作 篇二献刀


 


他驾马回城,身后追兵千万,冒险驱马入树海,因那林中传言为鬼族之地,居万鬼,拥鬼王,人不能入,追兵止步不前,无人敢入林。


夜色寂寂,风中只有马蹄作响。


不消片刻,伏于林中的山匪蜂拥而上,饥荒战乱多年,这些人茹毛饮血,他与战马在其眼中就正是两块肥肉,他自马上拔刀而出横刀而向,一圈过去就是七八个人头,脑浆迸溅,立刻有人蜂拥而上欲分一杯羹,越杀越多,将他层层围住。


就在这时突然有一人杀出来,行路无声势如破竹,生生就为他杀出条路,直杀到他面前,惊得马一个踉跄,拔腿绕过那人就向外冲,他自马上回过头来低头看那人,只是那一个照面,正撞见那人抬起头来,四目相对,风中满是血腥气,那人红发金角,白衣甲胄,面上戴了鬼面,指有利爪,鬼面下露出一双眼,眼里有万种风情,如泣如诉,仿佛这么一抬头,就再也看不够他。


那竟是一鬼,他众叛亲离,九死一生,人皆欲啖其肉吮其骨,出手救他的,竟是一鬼。


他一扬鞭掉转了马头,自马上挥刀就斩断一只直朝着那鬼心口去的手,手臂应声落地,那鬼回头看他,他彼时浑身浴血,身下的白马也如同是血染得一般,十分狼狈,可那鬼看着他,虽戴着面具,却对着他一笑,一双眼弯如月,仿佛有无边的月光,足以醉一万头山狼。


一人一鬼杀至天明,艳阳初升四下俱寂之时才停手,那光照的那鬼仿佛浑身透明,身上白衣染作血衣,一双眼透着与其年少的身形所极不相同的沧桑,又仿佛有王者之气,直直盯着他看,半响,朝着他走来,不过是十步的距离却让他走的如隔万里,如隔死生,他却不待到那鬼走至面前就一跃上马,扬鞭就要走,鬼反手就是一爪,高头大马一头栽倒身首异处,他跳下马以刀撑地站稳,反手就挥刀而去直指那鬼喉间,那鬼一退,刀上的血甩了他一脸,鬼面应声碎成两半,落在地上,露出一张年少又苍白的脸来,额上一记刀痕,血顺着脸颊流下来,晕在额角纷繁复杂的妖纹里。


“你可是鬼王。”


鬼点点头。


“传言这林中掳掠食人的,可就是你?”


鬼不屑,指了指满地残肢,“都在你脚边了。”


鬼不食人,人却要食人。


他不疑有它,他问道,“你要什么?”


“与你一战。”


他冷笑,“休想。”


那鬼不依不饶,“我救了你。”


他答道,“所以我饶你一命。”


鬼不说话了。


他沉默片刻,“人鬼不同路,虽不知你为何助我,恩我谢过,让道。”


那鬼死死地盯着他,僵持片刻,他一下收了刀,鬼面露喜色,没曾想见他一转身就绕过他扬长而去,前路漫漫,没有了马几乎就是一条死路,他不愿与鬼纠缠,然而刚走出了几步,一匹马从身后窜了出来拦在他面前,浑身雪白,双目如墨,口里咬着方才那马的马具马鞍,他一愣,却见那马一个转身变回那红发金角金眼的鬼相来,转过头来拦在他面前。


“若我赢了,你就归我,若我输了,我便是你的。”


说罢将手里的鞭子绳子鞍子一并丢在地上。 


 


城门前有一鬼不知是被何方神圣拴在了门柱上。


那鬼红发金角金眼,身上绑着马绳,一副马嚼太大松松垮垮挂在脖上,吓得无人敢出入此门,城主遂有令,能收服者不问出处皆有赏,一时间众人纷纷上前誓要制服此鬼,七八个武士与那鬼打了三个时辰,皆被折了刀滑得满地流肠,抱着肠子哭号着去寻医师,几个阴阳师拿着符烧了半日,烧得那鬼身上的盔甲都化了铁水,几人灵力都尽了,看他不动了才走上前去,谁知他一个翻身像只豹子似的跳起来,张嘴就咬下一人耳朵,一口吐在地上。


数月下来无人能降,有夜夜打更过城门的更夫,偶见百鬼夜行皆来拜,吓得连滚带爬尿了裤子,话语便传出去,说那门鬼原来竟是鬼王。


日子久了鬼已是连动弹一下都懒得,终日趴在城门口,看着稀稀疏疏的行人,有米车入城,鱼货出门,众人早已习惯城门口拴着的鬼,再也无人问津,有阴阳师来劝,说愿帮他破了这拴着他的咒术,只要入他门下做式神,日后定会好好待他,死后定放他自由,绝无虚言,那鬼听了哈哈大笑,抓着那门柱一手就连根拔起,走了几步换了个阴凉地,又插了回去,那人看在眼里,自知是讨了没趣,只回去对旁人道,那鬼作茧自缚,仿佛是在等什么人。


春去秋来,雪落花红,转眼过了三年,城门已被人改了名叫鬼门。城主暴毙,兵临城下守军大败,守将被人砍头剥皮抽骨,新军入城人人自危家家闭户,城门大开,为首高头大马走在最前,一头怒发冲冠,那鬼见了当即就扑了过去,拦在路中央,一双眼如含泪,一见他,却又如得了艳阳,瞬间就干涸了。


“那日你说待你归城,这城便是你的东西,”他高声道,“酒吞!你可说到做到了?”


马上的人一愣,随即一笑,指着身后万军,面前长路。


“你说呢?”


那鬼面露喜色,扬起脸来,眼睛里流光溢彩得快要装不下。


“那你说待你归来,要我在这等着,回来时再叫上我,也是真的了?”


酒吞没想自己竟被一鬼下了话套,不禁又一笑,问他。


“我有子民千万,一座铁城,你倒说说,我要你做什么呢?”


那鬼眼色顿时暗了几分,低头一看那马嚼子,紧接着便说道,“我有多好,你日后就知道,如今你不清楚,那总知道我好过你胯下这匹马。”


众人听了当即哈哈大笑,酒吞也大笑,笑完不以为然,调转马头就要绕开他往前走,那鬼一拦,仿佛是下定了决心了,抬起头来。


“吾名茨木,乃百鬼之王!”这一喊振聋发聩,仿佛用尽了毕生力气,“守此门三年!城中断无人能赢我!酒吞!你今日若是入城就斩了门鬼,明日便是威名震天,无人敢反!”


这一喊,那人终于停了步子,回头看他一眼,寒光毕露,鬼怔怔地看他,见刀已然出鞘,浑身僵住,忙不迭地闭紧了眼睛。


一刀下去,斩断了拴着他的马绳。


 


新城主好酒,入城七天,已将全城的酒坊喝了个底朝天,即便如此,谁也没见他醉过,他不醉,那些个等着杀上去的武士一个也不敢动,那门鬼的骨头还在城墙上挂着,能退治那鬼的,定不是一般人能对付的了的。


偶有人不长眼偏要下手,又不知从哪里突然跳出来个小姓,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拿了短刀,杀得一个活口都不剩,手里的酒都不见撒半分,再好好地端到酒吞面前,只可惜他手上有血,一碗清酒染成了桃花酿。


酒吞不甚在意,端在手里,伸手去捏他的下巴,他如今一副人类扮相,隐了角收了爪,青丝如墨,一双眼如黑曜石,脸上的妖纹也没了,只显得清秀,如今世道乱,孩童眼里都有算计,他却干干净净,被他捏着,弯着眼,勾着嘴角笑,却抿着嘴不出声。


酒吞于是松了手,在桌上丢了酒钱,拉了他手,这一拉就蹭了满手的血,那鬼一愣,却见酒吞面色如常,就暗自地,偷偷地握紧了。


新主入城大赦,街上有集,卖衣装,说不上是什么华服,白底的布料上绘了松花,只有那么一两朵,红的,缀在衣角上,却是张牙舞爪丝丝入木,他买下来,有璞玉的坠子,里面有一丝红痕仿佛入了血,缀了流苏,他也买下来,剥了那鬼一身不伦不类的衣装,看他穿得干干净净,手腕上绑着玉,仿佛是哪家千般宠爱的翩翩小公子,总有一日要长大,坐拥万千爱慕,只取一瓢饮。


这一眼怕是太漂亮,比那夜色里血光刀影之中自马上的那一回眸还要漂亮,漂亮得他想喝个酩酊大醉,也要这鬼陪着自己一醉方休。


想了便做了,二人离了闹市,寻了一处共饮,茨木虽是鬼,礼数却周到,每每为他满酒,都是恰到好处。


酒到深处,酒吞开口说道。


“那日我把你拴在门柱上,是想把你甩下,你倒是傻,怎么就非要等我,一等就是三年。”


茨木喝了半杯放下酒来,“那挚友你呢,天下之城千千万,为什么就非要这座。”


酒吞冷哼一声,“不为什么,本大爷想要,就去抢来了。”


茨木勾起嘴角来,“那我也一样,只是技不如人,抢不来,就只好等了。”


酒吞闻言哈哈大笑,“你这性子倒是不错,跟谁学来的?”


“前代鬼王。”


“我原以为为鬼不老不死,鬼王当是千秋万代,断然没有什么前代后代之分。”


茨木一双眼带着笑意,里面浮了那么一星半点不知名的情愫,大约是不胜酒力,又仿佛是得月光怜惜,缀了那么一丝一毫在瞳里。


“那是自然,”他说道,“他一人乃是千秋万代,至何时去何处,皆是王,皆是帝,无非是换了一处地,一套王法,只吾一人,徒被留在过去等着罢了。”


 


大赦未过,有人自摄津送了密信,是一只死兔,身上插了波多野家徽的短刀,酒吞看了哈哈大笑,座下有人被这明目张胆的挑衅气的大骂,上前便要把那匕首拔下,酒吞却拦下来让他们原样封好,找了个探子清早丢进他家长子墙里,把那从美妓旁边刚睡醒的公子吓得跌坐在地,又见那家徽在上,心里一凉,同天又差人去他家次子家送了份钱财去,不多不少,够招兵买马,一夜过去,两兄弟已是互相猜忌,盘算着老父的死期,不足七天,长子率亲信策反逼父让位,细数老父诸多过失,骂他偏心幼弟,欲除他立弟,弟弟率兵来解围救驾,虽逼的哥哥落荒而逃,却也暴露了所藏私兵,父子三人反目,三月后兄弟联手攻城,没算得过老狐狸,落得一死一伤,到底是自己的孩子,城主大哀,命全城服丧。


酒吞隔岸观火,自己不出手却步步诛心,一日夜里茨木前来邀酒,就与他就着酒将此事一并说了,听得那鬼也是哈哈大笑,直骂他们父子愚钝。


“与吾友你作对,真是不自量力。”说完又想了想,对酒吞说道,“我有一计。”


三日后举大丧,酒吞也差人送了份礼去,却是个大箱子,仿佛是个宝物,入夜了才进城,直抬到灵堂,掀开盖子,那本该已死的长子竟从里面跳了出来,指着老父就是一顿骂,那老狐狸哪里经得住这等惊吓,两眼一翻,口角流涎,竟一命呜呼了。


次日,那一早被人打断了一条腿尚在狱中长霉的小儿子被人生生抬上了位,第一个来拜喜的就是酒吞,他早已是吓破了胆,伏地豪泣,直把酒吞当作了再生父母,以后再也不敢造次,唯马首是瞻,酒吞也不跟他含糊,直敲得他把家底都拿出来了,才打道回府。


回了城,夜里一人一鬼围着一壶酒笑得简直喘不过气来,连酒都比平日甜上三分,一壶一壶下去,不醉不归。


酒吞问他,“为妖都是你这般善变化?还是因你是鬼王,才尤其手到擒来?”


茨木喝了口酒顺顺笑气才说,“论变化我着实比旁人强些,却也不过是雕虫小技,不足挂齿。”


酒吞听了就笑,一只手抬了他下巴,一副浪荡子相,问他。


“可还会变别的?”


茨木马上心领神会,一挥手就变作一妙龄女子,风姿绰绰,白衣飘飘,一双眼睛魅得活像个狐狸。


酒吞仍端着酒,却也不喝,只是看他,一双眼流光暗涌,最后开口道。


“茨木,你那日说若你赢了,我便归你,若我赢了,你便是我的,若我没有记错,你可是输得一败涂地,跪地求饶,变作白马来直求着我来骑。”


“那今日我便再问你一句,你可要想好再答。”


茨木闻言,丢了手中酒杯,一个翻身跪坐在了酒吞面前,靠的近,却又不是那么近,仿佛已是撞到了他怀里,却又是他不伸手,就抱不进怀中的距离,再抬起头来,已然又是那样一双金色的妖眼,仿佛生怕酒吞忘了这是他,把他认作了旁人。


酒吞不紧不慢地也放下了手中的酒,笑道。


“看来,是我多此一问了。”


 


春宵苦短。


次日清晨是茨木后醒,伸手一摸身边没人,一下子就坐起身来,正看见酒吞坐在一旁,背对着他束发,一双手修长有力,熟练又灵巧,一头红发被用发绳绑起来,初阳一照,整个人如艳阳般的耀眼,只觉得心里那一丝一毫的疼,仿佛一下就平息了,只剩下一双眼,被那光刺得落下泪。


酒吞束完发,也不回头,只说道。


“既然醒了,就开口打声招呼。”


茨木忙擦干了脸,一时片刻没回音,只是嗓子哑了说不出话来,却听酒吞话里如有哀愁,哑着嗓子问他。


“吾友可是有什么不快,尽管说给我,我既是你的,自然样样都随你喜好,不必顾忌。”


酒吞在那里坐了良久,久到茨木以为他不会回话,才突然开口。


“我自幼梦里常有一恶鬼,在一处庭院里独坐,望水枯,石烂,满身落灰,仿佛在待我归来,现在想来大约自初就与鬼世有些渊源,那日在城外遇见你,也说不上是偶然了。”他顿了一下,又说道,“那鬼与你生了一双一样的眼。”


茨木一愣,愣神的功夫正遇酒吞转过身来,逮了个正着,那双瞳看着他,就多了一分咄咄逼人。


“茨木,此妖白发,红角,金眸,独臂,你可曾见过?”


茨木浑身僵住,见酒吞目光如炬,僵了一阵,才答得犹犹豫豫。


“这说的笼统,吾一时片刻也答不上来,”顿了一下又问,“不知吾友找这妖有何事?”


酒吞笑道,“你曾问我为何非要此城不可。”


茨木一愣。


酒吞喝干了手里的酒,“为寻此鬼。”


茨木沉默了一阵子,笑道。


“吾友既然吩咐了,吾自当尽心尽力。”


 


日后,茨木也是真的如他所说,尽心尽力,隔三差五翻入城来,带上几副绘卷,说是绘百鬼,过去一画师为画入魔,就机缘巧合常常能得见百鬼夜行,照着一一画下来,虽说是百鬼实则千万有余,他一人找得麻烦,就翻阅这些替他寻有没有生的像他所说那样的妖鬼。


“后来那入魔的绘师以心血绘了一貌美女子,日日夜夜对她诉衷情,望她能活过来,”茨木说道,“最后那绘师身死,画染了他血泪化作画妖,谁人开卷便能见一女子,长什么样却各说不一,幻由心生,到最后是谁人也不知道当年那绘师所画究竟是谁。”


酒吞一一翻了那些绘卷,皆不是他所寻之人,无奈就落得听茨木说故事,听罢这个,将画卷一一搜罗出来让他挨个讲,那些个皆是白发,有琴师,有半人半鹿,各有各的故事,讲到最后,开口问他。


“茨木啊,”酒吞说道,“你可是百鬼中的茨木童子?”


茨木摇摇头,“那位人物吾倒是见过几面,只可惜死得早些。”


“哦?原来鬼也是会死的?”


茨木一笑,“吾友若是好奇,也可去吾领地上拜会一下他的石墓,那可是先代鬼王亲手所立,可谓花前月下好风光,百鬼不准近,不过如今我才是鬼王,挚友若是有兴致,大可以随我去看上一看。”


酒吞不甚关心,开口又说。“既不是鬼将茨木童子,你又有何故事?”


茨木笑道,“吾一生平平,没有什么故事。”


酒吞不信,“百鬼之王,怎么会没故事。”


茨木只好说,“故事都让先代鬼王一人活完,又怎么轮得到我?”又说,“不如让我讲讲那先代鬼王的故事与你听。”


酒吞不屑一顾,只知喝酒,“鬼王我只认识一个,风华绝代,正坐在我眼前,别的鬼王也好天王也罢,我又怎会在意。”


茨木不说话了,沉寂下来,只听虫鸣,良久,才开口道。


“吾友啊,吾虽没有什么故事,却还是与你讲了不少妖鬼之事,只望你能心知妖鬼并非无情,反倒是用情至深,不然又怎会平白化鬼的。”


又说。


“梦中之鬼虚无缥缈远在天边,而吾一心向你,近在眼前,大约浑身上下别无他物,只有一颗真心。”


他话里有话,酒吞却只静静坐着喝酒,不肯回他,过了良久,才答道。


“你未曾见他,怎知他对我,就没有一颗真心。”


许久,身后都无人再回答,再回头,那鬼方才所在之处,已空无一人。


 


春去冬来,正逢元宵佳节,城中花灯满街,那鬼搬了酒来城中寻他,却是自己先喝了个半醉才来,一身带着花香气的酒香,还有一分脂粉气。


“原是想扮作给美人来,图你欢喜,”茨木笑道,“可是来的路上喝着酒,就想到反正吾友心有所属,属给别人,吾又何必涂脂抹粉的。”


酒吞看他这副醉相也恼不起来了,反倒觉得有趣,拉他去游街,见他什么新奇东西都要驻足一番,看个究竟,灯笼上百封灯谜,他一句也猜不中,也都要凑上去读上一读,实在是一副醉鬼相,哭笑不得。


有鬼面盔甲,挂在匠人铺子门上,仿佛是压门面的好东西,森森鬼气,却又熠熠生辉,茨木站着盯了好一会,酒吞蓦然想起那日在林中初遇时这鬼是穿着盔甲的,突然玩心大起,调转回头拉着他手把沿路这鬼驻足过的所有糖果糕点都买了个遍,统统丢给他手里,看他吃得眼睛都发亮,突然故作厉声道。


“我当你是什么百鬼之王,几块糖点心就哄得满嘴掉渣,方才还欲为你买下那战袍,看来也是不必了。”


那鬼被这一声喝吓得一下就噎住,张嘴就把糖吐在地上,手里的也扔进泥里,可是晚了,他已咽了半块苹果,气急了,眼泪都湿了眼眶,仿佛是这半生都要毁在半块糖苹果里。


酒吞一只手喝酒,伸另一只手摸了摸他脸,见他一副苦相心里一下子畅快不少,却看他似要落泪,又觉得舍不得了,不过是一副盔甲,整座城都是他的,难道还差几块糕点,于是给他倒了满碗的酒,哄哄这醉汉。


“是我的不是。”又说,“你既是鬼王,就该有点鬼王样子,想哭也当忍下,这像什么样子。”


那鬼也不推脱,接过来酒便一口喝见了底。


“真是没想到你却会对我说这般话。”


酒吞任由那鬼也喝完也为他又斟满。


“怎么,我还说不得你了?”


茨木笑道,“怎么会,只是想起先代鬼王常常挂在嘴边,为鬼当肆意妄为,吾愚钝,不知其中奥妙,于是自己胡乱理解,大概是想哭就哭,想笑就笑。”


酒吞将酒葫芦中的酒一饮而尽,捏了他下巴抬起来端详,看着他那一副常挂在脸上的笑容,他们两人之中,心有所属的也不知是谁。


于是又折回去,大张旗鼓地买了那盔甲,看着他笑嘻嘻地穿上了,拉着他就又往回走,回去就丢在床褥上自己上去压了个结实,三下两下就将那战袍剥光。


那鬼本来是有些委屈,后来一看酒吞是要跟他欢好,一下子雀跃起来,把人剥干净了酒吞这才找到那一星半点香脂气是从哪里来了,手指一探摸了一手滑腻,再抬头看那鬼一脸献宝似的得意,干脆抬起他一条腿来就一捅到底,直干得他哭着求饶,醉得脸上发红,比平日里都要好看一些。


等到两人完事了,已经天快破晓,毕竟是鬼王,呜呜咽咽了一晚上还能半睁着眼睛的,一双金色的妖瞳如痴如醉地看着他,分明已经是这样目不转睛了,却总好像有一分是在看着别的谁,过了一会,似乎轻声哼起了歌,似是也记不全词,只言片语地唱着,唱出许许多多的宛转来,酒吞问他。


“这是什么歌。”


他答,“昔日有花妖,愿嫁于一人类男子,男子命短先步黄泉,与花妖相约来生,那花妖守在林里,日夜歌舞,我就学了那么一分。”


酒吞伸手摸上他的妖角,一片片摸清上面的妖鳞,低声问他。


“百鬼皆有故事,茨木,你有何故事?”


那鬼还算不上意识全无,还知道摇头,轻声回答他。


“不敢骗你,没有故事。”


酒吞目光深邃,看着他那双已然迷蒙失焦的眼问他,“那你究竟是什么化的妖?”


他摸着手中的骨角,想起茨木所递绘卷中的半人半鹿,问他,“可是牲畜。”


茨木摇头。


他又想起他身上总有那么一丝草香,想起他口中的花妖,“可是花木?”


茨木摇头。


他念及遗憾所生的姑获鸟,怨念所缠的二口女,“可是执念。”


茨木摇头。


他无计可施,只好问了他最不愿问的那个,“可曾是人。”


出乎意料,茨木仍旧是摇头,他想从那双眼中看出一星半点谎言的端倪来,一无所获,而茨木仿佛被他问得清醒了那么一点点,看着他,扯出一个笑容来,像是撒娇一样地求他。


“我若说了,你能不能不去寻那鬼,我不求生生世世,鬼长生不死,你来生再去找他,许他长相思守,以后永生永世都在一起,我只要你此生,只要这一世。”


酒吞伸手玩了一会他耳畔的红发丝,轻声哄骗他道,“你多说一字,我就多喜欢你一分,茨木啊,说说看,看你说完时,我能多喜欢你几分,兴许就能答应。”


那鬼终于被他说动了,唬住了,骗实了,于是开口了,声音如梦呓,柔软又难过,断断续续地,说好。


酒吞埋在他的发里,等着下文,然而等了很久,等到的却是那鬼如即将入睡的呓语般的喃喃自语。


“挚友啊,随我去鬼族之地吧,吾在彼处候了一世,那般美景,哪怕只有片刻也好,吾愿再与你同看。”


 


二月初七,雪初融,他一早骑马出了城,勒马在他们最初相遇的树海前。


“茨木!”他大喊一声,有雪被震得从树上落下来。


那鬼从林间跑出来,这次是彻头彻尾的妖相,红发金角金眼,身上穿的是他那日为他买的白衣,外面披着的是先月酒吞送他的甲胄,那块坠着流苏的璞玉被他挂在角上,赤脚踩在雪地上,仿佛也不知道冷。


他随茨木入了林,马被留在外面,初来只觉得此处阴森,不知茨木是不是使了什么法术,这一次走进去,却见别有洞天,沿途有小妖精魅躲在路旁,目送他们前行,不多一时豁然开朗,有枫树立于山丘之上,周围白雪皑皑,雾凇层层,唯独这一丘,郁郁葱葱,有花精山魅小妖在其间嬉戏,如生生圈住了一春,不肯让她走,好不快活。


他们在那棵开得最盛的樱花下摆酒,茨木拿了妖酒与他同饮,酒吞头一回对这些百鬼精怪起了兴趣,让茨木拿出百鬼绘卷来,挨个讲给他,末了,指着不远处的那棵枫树。


“你说过那便是鬼将茨木童子的石墓,他既是鬼将,也算是身份尊贵,怎么这绘卷中不见他。”


茨木笑道,“大约他不常随百鬼夜行,无人得见。”


酒吞喝干了酒盏,有些微醺,“你既见过他,那他是副什么模样。”


茨木想了想,答道,“一丈高,青面獠牙,可止小儿夜啼。”


酒吞哈哈大笑。


酒过三巡,一人一鬼都没了正形,东倒西歪,不修边幅,每每谈及些小事,都一并哈哈大笑,好不快活,酒至深处,茨木突然说道。


“吾友啊,都是我讲,你又有什么故事?”


酒吞有些不耐,在他看来茨木已经提了一个要求,他既来应约,自然就不能再提一个,可实在是良辰美景美人在侧,春风吹得人醉,酒也是难得的好喝,心情好了,便开口与他讲了生平,他原本生于大名之家,算是个王亲国戚,奈何生父是个草包,跟人争地盘输光了家底,只好把他赔给人家做质子,原本在京城习武,后本家生变,遭人暗算要将他斩草除根,干脆一路跑回生父封地带旧部东山再起,再杀回来,杀到这城,因觉梦中之鬼与此城有些渊源,为寻那鬼就将本家迁到这里。


至于遇上茨木,正就是他一路从京都跑路的路上,要说也算是救命恩人,只偏生酒吞生来就是个凉薄帝王心,没有那么多多愁善感给他,把他一丢,转眼就懒得记这回事,倒是乘胜归来的那天在城门前,看到他拴着那条马绳跳出来贺他,就如同在他心上,烧了一把野火。


“那以后呢?”茨木又问道,“吾友可是要与京都的那几位大将,共争天下?”


酒吞哈哈大笑,“天下何其狭,我想要什么的,就抢了拿来,我不想要的,哪怕给我我也懒得收,硬要给我的,我就干脆毁了。”


茨木一双眼睛笑得弯弯如月,“那我真是三生有幸了。”


酒吞不答话,喝干了杯中的酒,眯起眼来看他。


“我自认是人中翘楚,为王不愧,可茨木啊,你当真是鬼王吗?”


茨木一愣,“此言何意?”


“我听闻恶鬼随性妄为,自私自利,作恶多端,”酒吞说道,“更何况为王,怎么能是你这副样子。”


而茨木究竟又是哪样,他似乎又想了一会,才终于选对了词。


“温柔多情。”


这一问,茨木接着就一笑,这也没什么奇怪,茨木天生笑模样,纵使是面无表情,也总像是有一分笑意。


“看来吾友今日是打定主意,非要从吾身上搜刮出故事来了。”


酒吞终于如愿以偿,于是满上酒,坐着等听。


“当年先代鬼王在时,鬼族乃是全盛,鬼王举世无双人人慕之,”茨木说道,“座下鬼众千千万,其中有一小妖,莽撞弱小,王却让他常伴左右,小妖心悦鬼王,于是醉心修炼,望有一日能与鬼王比肩,一日元宵佳节,壮着胆子来到鬼王面前,可鬼王却太聪明,一眼就揭了他心思,赞其强大,又骂他多情,庸人自扰。”


“那小妖被鬼王训斥了,心里难过,可又反复想了,便觉得既然鬼王赞他了,留他了,那多少还是喜欢他的,只是这颗心太多情,触了鬼王霉头,鬼王不喜欢了,于是躲过鬼王的眼,偷着找了阴阳术士问了个法子,挖了出来,丢下了,再匆匆地回到鬼王身边,鬼王竟真的对他越看越喜欢,金银财宝,山珍海味,什么都给他,出双入对,夜夜笙歌,什么都随着他,这小妖把心藏起了,性子也跟着有了些许变化,变得不知满足,只想鬼王一个,如痴如醉,直入了魔,最终触了王怒,被鬼王一刀砍了。”


说到这里,茨木笑道,“世间为王为帝的,大抵都是相似,吾友你方才所言,和鬼王实在是如出一辙。”


酒吞冷哼一声,“少打开岔马虎眼,这故事中的傻妖,可就是你?”


茨木哈哈大笑,“不是。”


酒吞也笑,将酒盅丢了一摇头,“我不信。”


说罢凑上去拉他过来,三下两下就扯了他衣襟,压在桌上,一只手摁在他胸口,探寻左胸那处,然后摁在那里就不动,人却愣住了。


那鬼的心在他的手掌下一下一下地跳着,十分平稳,又万分安静,仿佛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,却又无法言说。


 


一醉之下,这夜酒吞是在鬼林中过的,夜深人静只有树影的时候,茨木被他操得缩着腰直笑,说上回见他路过时一脸凝重,这次倒是不怕了。


酒吞咬着他耳朵,说这里的鬼王我都按在地上干,又怎会怕?


茨木听了像是得了趣,直笑着说吾友说的是,吾友想什么时候干就什么时候干,想怎么干就怎么干,茨木奉陪到底,又是挨了好一顿操,才服帖了。


次日醒来一睁眼看见的就是那树,郁郁葱葱,落英纷纷,有孩童相貌的小鸟妖给他送醒酒茶,说是茨木大人出去巡山,马上就回来。


酒吞接过来喝了一口,抬头就看见不远处的那棵枫树,树下有无名碑,便开口问道。


“那是谁的墓。”


鸟妖答,“鬼将茨木童子。”


酒吞又问,“他长什么样子?”


鸟妖揉了揉头,似是回忆了一下,说道,“一头白发,红珊瑚角,威风凛凛,却缺一只手。”


酒吞一把将那鸟妖抓起来到眼前,厉声喝道。


“你说的鬼,可有绘卷?”


那鸟妖吓得直抖,哆哆嗦嗦地就应下来,不一会抓着一画卷回来,递给酒吞,他打开来,眼发红地盯着手中的画,两只手直要攥出血来,画中人白发,红角,金眼,独臂,威风凛凛,眼角带笑,似是要起舞,又似是要舞刀。


待到茨木归来,树下只有那鸟妖还惊魂未定地坐着。


 


城中传城主四处张罗布告,寻一妖,拿了画像,谁能找到的,赏重金,不问出处。


那副绘卷让人临了挂在城门,有人见那妖生的漂亮俊俏,便猜测城主是色迷了心智,引得众人哈哈大笑,没几日猎妖之风盛行,年轻武士往往三两成群去城外树海中,抓来无论是兔精还是花妖,皆说是吃人的恶鬼,送去城主那领赏不成的,就卖去富人家做玩物,更有甚者,说能入药,拿去做了盘中餐。


三月不出,有人绑了一貌美男子去殿前,白发,红角,金眼,正如绘卷中人,五花大绑地丢在殿上,兴冲冲地求赏钱,城主只看了一眼就命人将他轰出门去,然后走下王座,握着那鬼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。


“茨木。”


那鬼当即就变回了原型,挣脱绳索,凶相毕露地扑上去,野兽一样地压在他身上,双目里仿佛要迸出火,连出声都是嘶哑的。


“收手,”他咬着牙说,“吃人的是人,不是我等鬼族,你最清楚不过!”


酒吞看他一眼,“你明知那是谁,骗我,是谁给你的胆子。”


茨木不愿与他争这些,“我知他已死,墓在那里,你大可以亲自去刨。”


酒吞推开他,朝着那酒壶走去,口中念念有词。


“他就是死了,也要转世,转世也该是在这里,在我身边,我眼前,他定是跑不远,或是等在哪里,我想要他,他就是死得碎成千片万片,也得给我回来。”


茨木追上去,“找到了呢?”


酒吞喃喃道,“那自然是生生世世,差一生,差一世,那都不算生生世世。”


那鬼顿时如遭雷劈,眼里噙着泪,仿佛受尽了不能为他人所道的苦,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尽头,嘴唇翕动,仿佛想要说话,却又再也说不出什么,半响,才又凄然地说了一遍。


“他死了。”


酒吞直拿着那壶酒喝了一半,看向他,双目清明,毫无醉色,只单单问他一句。


“你若是有胆子,就跟我发毒誓,拿我一生安危,誓他不在人间。”


茨木一下噤了声。


酒吞笑道,“你终究称不上什么鬼王。”


 


月圆之夜百鬼入城,鬼王列阵在前,与兵士厮杀,直杀入城门,魑魅魍魉四处流窜,瘴气冲天,到子时,城主终于带兵迎战,与那鬼王直厮杀到了天明,鬼王不敌,被一刀砍断了右臂,彼时城中已是乱作一团,哀号遍地,死伤无数,鬼王见大势已去,命诸鬼离城,独自被俘。


那鬼被装在贴满咒符的笼子里,身上缠满了锁,那鬼抬头看他,酒吞低头看他,那双与梦中一样的眼,如今缺了一臂,他是更加像了,于是他一下就心软了,手里那把架在他脖上的刀,就再也斩不下去。


那鬼却一把握住了那刀,五指流血,顺着刀刃流下来,死死握着不让他收刀,恶声道。


“你今日不杀我,便是喜欢我,是要给我一世,你要许给他的,是让我抢了一分,你的生生世世,一世在我这里,你的一颗心,一片在我这里!”


他说得恶声恶气,但又疲倦,仿佛这就是他唯一想说的话,是人世间最真的事情,永远也不会变,永远也不会有止尽。


酒吞看了他良久,蹲下来在他面前,与他平视。


“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。”


他说的是平静的,甚至是乞求的,一点不像一个刚杀红了眼的王者,却像一个痛失所爱的恶鬼。


茨木睁大了那双金眸,那双眼里的泪终于落下来,像是晨露,凝结在夜里,等着初阳将它蒸发,却没有等到,于是终于从叶上跌落下来,在泥土里碎成再无迹可寻的千片万片,天色渐明,一如他们初遇的那天,他的一袭白衣甲胄被血染得红透,正如他发色如血,然而那道光照下来,他却如薄雪一般,仿佛要变得透明,要从此消失在晨曦之中,就像一颗被剖出来的心,柔软的,又鲜活,是这世上最真挚的东西,但却不能长久地,长久地跳动下去,一颗心放在胸口里,会死,会冷,会变成铁石,可一旦挖出来,放在手心里,就再也不会变成一颗石头,直到吐尽鲜血,直到化作腐烂的一团,都是柔软的。


 


门鬼又回来了,他还是在那座城门门前,只不过这次不是被绑着绳子,而是锁在一方笼中,他这一回大抵是真的被缚住,哪里也去不了,什么也不能做,城门再度成了一座废门,无人敢从他面前走过去,偶有愤恨难忍的,远远地向他丢石子。


夜里有小妖偷着翻进城来,想要把他放出来,只是碰了一下那铁笼,就灰飞烟灭了。


鬼王将手从笼中伸出来,徒劳地抚摸着那一捧轻盈的灰,对其他候在一旁落泪的小妖们轻声地说。


“回去吧。”


有花妖在一旁呜呜地哭,他喊住这一个。


“你给我留一朵花。”


再至月圆,明月高照,酒吞搬着酒来找他,他们隔着笼栏对饮,仿佛二人之间从未有恩仇,只是一双故友,终于重逢。


那鬼苍白的手从铁笼里伸出来,握住他递过来的酒,酒吞给他倒,一杯又一杯,给自己倒,一碗又一碗,直到醉倒在茨木身边,背靠着那贴满了咒符的笼子,看着云雾之中的明月,手指勾住他微微伸在外面的手。


“摄津已动兵,”酒吞说,“自我夺城,四方皆在看,如今城中伤了元气,定不会放过这机会,茨木,这可是你的算计?”


酒吞一边说,一边又倒了两杯酒。“十日内必引多方共临城下围城,我必不能敌,为保兵力,要斩渔翁利,必先发制人,以退为进弃城为饵,北上取新城为营,兵向京都,如今觊觎京都之心人皆有之,我能引诸方势力分流而乱,瓮中捉鳖,三年之内,我能得天下。”


他将那酒递给那鬼,那鬼用仅剩的左手接过了。


“吾友料事如神,此番既出城,以你雄才大略,诸侯大名无非是等着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上,这一年多来亦无非是片刻休战罢了,这等弹丸小城失了又如何?只有这天下才配得上你,到时我号令百鬼,你号令天下与我,世间一切,便皆都是你一人的。”


酒吞摇头,“我说过,我看不上的东西,别人硬塞给我,我也不会收。”


鬼不说话了。


静了良久,酒吞看向月亮,说道,“所以说你傻,又总也不听话,他在此城中,我还没找到他,又怎么敢走,京都繁华,天下之大,我如探囊取物又如何,我想要的,只此一人罢,他们打来便打吧,我哪也不去。”


那鬼沉默良久,突然伸手夺了他的酒,酒杯酒碗全都夺来,一人仰头全都喝下肚,酒喝了一半,洒了一身,湿透了脖子,胸前的衣襟。


喝完他放下碗杯,看着酒吞如同已经醉到深处。


“酒吞,你自最初就走错了地方选错了城,他就在京都,你原本起兵,也原要是一路杀入京都为王去寻他的,是我当年故意拦在这里,改你命格,让你误以为你与鬼世的渊源应在这城,我为你守门三年,厮守一载,共醉三百六十场,不过一场错梦。”


酒吞听了睁圆了眼,一把拉住了那鬼的衣领,仔细想要从那双与梦中一模一样的眼中寻到一丝动摇谎言来,然而他没有,他从未从这双眼中寻见一分谎,这鬼不曾骗他,一分一毫也不曾骗过他。


于是他信了,他松了手了,他看向自己拴在一旁的骏马,摸向了腰间的刀,最后,还是看向了那鬼,那鬼似是早知他会如此,笑着等着他回头看他。


那鬼笑着说道,“去吧,吾友啊,京城虽远,也不算太远,王城一隅旧将军府,他就等在那一方庭院里,已经等了百年,至于这城,你既然喜欢,我便替你守着吧。”


那笑容目不转睛地,看着他,全然地看着他,一丝一毫也容不下别的,天下,明月,美酒,就如同酒吞不要天下只要那一鬼那样,这鬼倾尽一切,真的只要他,然而如今他看着自己笑,却仿佛是在做最后的道别一般,笃定了酒吞不会再回来了,他心中发紧,发疼,突然就抚上那张脸,说道。


“你还欠我半个故事,我自会回来。”


这是他第一次对这鬼许诺,那鬼点点头,又点点头,酒吞没让他等的,他等了,如今酒吞让他等了,他又怎会推脱,他越过笼栏伸出手来,手里攥着一朵花,春尚早,只是个花苞,尚未盛放,却是殷红的,像一颗孤零零的心,被他小心翼翼地插在酒吞胸前的衣襟上。


“无以为赠。”他说。


 


策马狂行数日他终至京城,入城便四处寻这府邸,终于问到一处,原是百年旧宅了,为一武将旧居,那武将功高盖主,遭人陷害治罪,得旧部拼死相救,最终还是不敌,被乱刀砍死,后宅地便是闹鬼,无人敢近亦不敢拆,问了阴阳师,说不能动它,宅中一石一木,必须全照原样摆放,才能免灾。


酒吞心中大喜,急忙赶过去,确是一旧宅,年久失修,门一推便轰然倒塌,只见有一只猫妖坐在院子里,六七岁小童模样,两只尾巴来回摇晃,口中仿佛是在吃什么,见他来了,舔舔嘴,一动喉咙,吐出一小截指骨来。


“您回来啦,”猫装模作样地摆了摆尾巴,把手里护着的一坛酒推上来,“您的酒,我可还给您留着,不敢碰,不敢开,一滴也没少。”


他看了看那酒,酒中有灰,透着一股血腥气,却突觉无比醇香,仿佛世间再无此等美酒,鬼使神差地伸了手,握住了那碗酒手指就不由得有些抖,他握过刀,握过剑,握过笔,握过人的性命,但未曾抖得这么厉害,举起碗来喝,边喝边洒,到嘴里的只有半碗。


然后那碗就从他的手里掉了下来,白瓷在地上摔了个粉碎,他看着这庭院,看着那只猫,他看向里面,看向。


看向那把刀。


他几乎是冲过去的,干涸的水池被他当作地面踩过去,干涸的裂痕被压成碎裂的龟纹,他冲到那把刀面前,跪在它面前,仿佛这是一尊神像,他一生不拜神不拜佛,却如此心甘情愿地跪一把旧刀,看了片刻,伸手要拔,却猛然停了。


还差一个。


他还差一个。


转眼间仿佛有一个少年站在庭院里,是个一头白发的鬼子,不爱说话,却常说欲化鬼,用那总也长不大的孩童般的嗓子,呜呜咽咽地问他。


“你为何不杀我?你不杀我,要招来杀生之祸。”


而他的刀就站在不远处,那把因为残缺不全而不知人间疾苦,单纯,快乐,甚至口不能言也活得无比满足的刀,天经地义地把生生世世给他,把一切都给他,那鬼子怯生生地,满眼欣羡与无望地抬起头来,勾住他的一只手指,仿佛看着一样他永远不能成为的东西,永远走不到的光。


他哈哈大笑。


他哈哈大笑,他乐不可支,他满心遗憾,他悔不当初,他无比开怀。马尚在门前,他冲出去,一跃上马,大喊了一声驾。


 


三天三夜不眠不休,抄近道入鬼林树海,正如他第一次经过这里那般,只是这次没人拦他亦没人救他,马跑着跑着一头栽倒在地疲累而死,他摔了一个踉跄,险些摔掉了胸口上那朵花。


有小妖跑上来喊他,“酒吞大人!”


他急忙问,“茨木呢?”


小妖说,“您走后三天,有联军来攻城,茨木大人化成您的样子率军迎战,兵士被围剿杀光了,化作鬼相又杀了许多人,最后用法术把城门锁了,外面就怎么都打不进去。”


他又问了一遍,“茨木在哪里?”


小妖被他吓坏了,忙又说,“被人钉在城门上,下不来,大敌还在当前呢,进不去,城里的人不让他进去。”


 


大军当前,有人独自杀进阵中,行路无声势如破竹,一步一斩三步一杀,纵使众军蜂拥上前欲挡此人也无非是一个个人头落地,而被他所杀的,竟当即就沾了他身上流溢出的瘴气,即刻就化了鬼,初生恶鬼哪里知道谁当杀谁不当杀,只凭着满心愤怨挥舞着残肢朝着周围的同伴大开杀戒,转眼之间越杀越多,数万大军化鬼的化鬼,吃人的吃人,杀人的杀人,犹如人间地狱。


那人生生杀出条路来,直杀到城门前,已经是杀红了眼,浑身是血如同恶鬼,而他身后一片血海横尸遍野,一切都正如二人初见那日,便是在这般人间地狱里,血池血海之中,被血肉糊了双眼的,拼了命睁开眼来,俯仰之间,就在一片血色之中就看见了那人。


那鬼终于醒了,想必应是疼的,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,只是睁眼看到他,双眼顿时亮了,里面仿佛有泪,仔细看了却又没有,他的泪如同仲夏的晨露,一夜无光凝在黑暗里,在初晨见光的那一刻,便是消失了。


无数利箭将他钉在城门上,每箭都缠了咒符,不动丝毫,酒吞用手握住一支要拔,顿时如火烧,皮肉溃烂噼啪作响,他也已是半只脚踩进了鬼道的了。


他拔了很久,久得像是过了一辈子,直到脚边全都是断箭,满手都是伤,才终于发现有些竟是从门里往外插出来的,城中人怕死,怕他走了法阵会散门就会开,外面的放箭,里面的就也放箭,心也好喉也罢,哪怕是脑后也无数的箭柄,茨木走不了,被里里外外钉在门上。


他红了眼眶,不做声,而茨木却似看穿了他的心思,千疮百孔的鬼爪抬起来捉了他的手,这意思已经是再明了不过,于是他的眼泪终于落下来,


“吾友,”那鬼轻声地说,“有你在,又怎轮得到我,称百鬼之王。”


他终于开口问那鬼,嗓子满里是明知故问的哽咽,“你是他身上的哪一片?”


那鬼笑着答,“我是他身上你唯一不愿要的那个。”


他大笑,低头用额头抵着他的,带着笑与血腥味的吐息濡湿在唇齿之间。


“你是他身上我最求而不得的那个。”


那鬼只是笑,他已经是强弩之末,说不出话来了,只是轻轻动了动唇,酒吞还是听懂了。


你问过我到底是何所化。


那鬼的身体散发出光,身体也变得轻盈,在他的手里,变作一颗小小的铃心。


 


这个故事本应该是这样的。


小妖恋慕鬼王,鬼王却嫌他有一颗人心,万般无奈下只好把心取了出来,自以为换得了鬼王的一分恋慕,但失了心的他惶惶不可终日,只因那颗心留下来的那个大口子疼得厉害,疼得百爪挠百虫咬,日日夜夜,疼得直想把鬼王抓来填进去,可不行,那毕竟是鬼王,鬼王不可能是他一个人的,如果鬼王不能是他一个人的,那他就只好让自己一个人全都是鬼王的,于是他让鬼王杀了自己,骨入了酒,全都给鬼王一个人,也就满足了。


他原本死时就已经丢了心,死后更是碎成千片万片,不干不净地去转世轮回时,那颗心也只好跟着去,可它是生前就扔了的,哪片哪块都能转生成人,它却不行,转生成一鬼子,生下来便是死胎,一副身体总也长不大,糊里糊涂地被人利用,又害死了唯一待他好的将军,最后无可奈何挥刀自刎,终是又回了鬼道,辗转数百年,成了百鬼统领,痴心不变,一直等着鬼王归来。


所以它说这故事是他们的,是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的,但不是自己的,它是被排除在外的,是不在其中的,所以它没有故事,故事都让他抢去了,他们的鬼王横亘在茨木和他的心之间,茨木害怕,不敢伸手把它拿回,心也害怕,不敢说自己也在故事中,它不曾骗过谁,不曾害过谁,它温柔,又多情,真挚又柔软,被早早地从胸口里拿出来,捧在手里,献给那个人,挖心的那个义无反顾,被挖出的心一片痴情,无论下场如何,无论那人收或者不收,于是再也没有机会化作一块铁石。


这一直都是它的故事。


那扇荒唐的城门终于禁不住鬼王的威压轰然倒塌,无论是人是鬼顿时都朝着门内跑去,他站在洪流正中,对一座哀嚎着即将被血洗的城充耳不闻,唯独手里捧着那颗心,他红如血,烈如酒,却软如棉,如同茨木童子的那头柔软的白发,是软的,温顺的,却又千丝万缕,无法捏断。


他抱着他逆流而行,迎面皆是恶徒,皆是恶鬼,皆是人间,又皆是地狱,然而他皆不在意,充耳不闻,仿佛万籁俱寂,耳边只有那心在轻声说话,问他,求他。


那心说道,你要带我去哪里啊?


又说,哪里都好,我原本就整个都是你的,你去哪里,我就去哪里,你把我放在哪里,我就在哪里等你。


于是他轻声地告诉他。


“去一个你可与我生生世世的地方。”


那心笑道,世间当真有如此好的地方,我去了,便再也不会走。


 


 


Fin.




大概还有一两篇系列完结HE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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